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儿、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游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阔别十三年 北京已是北岛的异乡


灯泡一般都不带灯罩,昏黄柔润,罩有一圈神秘的光晕,抹掉黑暗的众多细节,突出某个高光点。那时的女孩儿不化妆不打扮,反而特别美,肯定与这灯光有关。日光灯的出现是一种灾难,夺目刺眼,铺天盖地,无遮无拦。正如养鸡场夜间照明为了让母鸡多下蛋一样,日光灯创造的是白天的假象,人不下蛋,就更不得安宁,心烦意乱。可惜了的是美人不再,那脸光板铁青,怎么涂脂抹粉也没用。其实受害最深的还是孩子,在日光灯下,他们无处躲藏,失去想象的空间,过早迈向野蛮的广场。
据我们物理老师说,当人进入黑暗,短短几分钟内视力可增至二十万倍。看来黑暗让人洞若观火。灯火本来是人类进化的标志之一,但这进化一旦过了头,反而成了睁眼瞎。想当年,我们就像狼一样目光敏锐,迅速调节聚焦:刷——看到火光,刷——看到羊群,刷——看到无比美好的母狼。


没准儿是解放前某个犯罪案例,在口头传说中添油加醋,顺着历史的胡同一直延伸到我的童年。


我自幼和弟弟妹妹玩影子游戏,两手交叉,借灯光在墙上变幻成各种动物,或弱小或凶猛,追逐厮杀。后来谁也不愿意扮兔子。弱肉强食,连影子游戏背后都有权力意志,操纵者自以为是万物的主宰。


醒来,天花板被大雪的反光照亮。暖气掀动窗帘,其后模糊的窗框随光流移动,如缓缓行进的列车,把我带向远方。我赖在床上,直到父母催促才起来。
大雪是城市的幻象,像一面自我审视的镜子。很快这镜子就支离破碎了,转瞬间,到处是泥泞。上学路上,我披着棉猴儿,抄起一把湿漉漉的雪,攥成雪球,往胡同口那棵老槐树扔去。可惜没击中。冲进教室,上课铃声响了。教室窗户又像列车驶离站台,不断加速。室内幽暗,老师的身影转动,粉笔末儿飞扬,那些黑板上的数字出现又消失。老师突然扬起教鞭,指着我喊道:“嗨,问你哪,听见了吗?”
随下课的铃声,春天到了。房檐吸附过多的水分,由白变黑;天空弯下来,被无数枝头染绿;蜜蜂牵动着阳光,嗡嗡作响;女孩儿奔跑中的影子如风筝,谁也抓不到那线头;柳絮纷纷扬扬,让人心烦。


夏天的阳光把街道切成两半。阴影下清凉如水,我跟着人群鱼贯而行。我突然改变主意,走到阳光暴晒的一边,孤单而骄傲,踩着自己的影子,满头大汗,直到浑身湿透。在目的地我买了根冰棍,犒劳自己。


我喜欢下雨天,光与影的界限被抹去,水乳交融,像业余画家的调色板。乌云压低到避雷针的高度,大树枝头空空的老鸹窝,鲜艳的雨伞萍水相逢,雨滴在玻璃上的痕迹,公告栏中字迹模糊的判决书,水洼的反光被我一脚踏碎。


我显然正处于高度的幻觉中。在我眼里,树木奇形怪状,花朵鲜艳欲滴,烟悬空,水倒流,房子歪斜,楼梯滚动,云朵变成怪物,阴影深不可测,星星又大又亮……后来看到凡高画的星空,一点都不惊奇。在我看来,那是所有处于饥饿中的人应有的视觉效果。


在记忆深处,那些玩具早已陈旧褪色,好像它们先我而生,埋伏在我成长的途中。


在汽艇与发电机后面,一辆辆玻璃汽车熠熠闪光,排成长队。其实那是用来装花花绿绿糖豆的汽车形玻璃瓶,车后备用胎是瓶盖。那汽车代表了甜味消失后有形的渴望,竟无一幸存,毕竟玻璃是易碎的。


大人聊天时,我挎枪出巡,身先士卒,勘察露营地。来到一片小树林,我和另一个男孩擦肩而过。见我挎枪,他骂了句脏话,愤恨如磁铁把我们吸到一起。在我拔出手枪之前,一把改锥形尖刀已对准我的胸口。他无论年龄和个头儿都比我小,衣衫带补丁,脸生癣,脖子黢黑,显然来自社会底层。
对峙最多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却显得无比漫长,因为时间是以心跳速度行进的。那么近,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杀机,胸口似铁锤敲击。最终,我退了一步,转身走开,背后传来胜利者嘿嘿的怪笑。走出树林,回到家人的笑语欢声中,我感到无比委屈,强忍泪水。我知道,作为男人,我必须独吞苦果。于是团政委解甲归田,手枪闲置。


那条小鱼约莫三寸长,黑黝黝滑腻腻,在纸板留下的水痕扩展开来。它好像躺在床上,不挣扎不蹦跶,两腮翕动。那凯旋的喜悦骤减,让我惊奇的是我对猎物的冷漠。它似乎也在观察我,那鱼眼中也有一种冷漠,似乎是对渔夫生杀大权的冷漠。时间在对视中溜走。它死了。


金鱼的生活完全透明。让我纳闷,是金鱼装饰我们的生活,还是我们装饰它们的生活?


我正发育的身体被大饥荒唤醒,惶惶不可终日。人们都在谈吃,谈的是存活之道。连毛主席也发表指示:“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学校减少课时,停掉体育课,老师劝大家节省体能,少动多躺,晚饭后就上床睡觉。亲友做客自备粮票,饭后结算。相关的发明应运而生:用各种容器养小球藻;把淘米水积存下来,每月可多得两三斤沉淀物——与其说是米粉,不如说是沙尘杂质之类。楼下沐家实行黄豆均分制,按颗计算。小京和他哥各分一千五百颗,哥儿俩用弹球赌黄豆,我们围观,这生存之战实在惊心动魄……


兔子胃口极大,好像永远也吃不够,无论什么,都一律转化成黑豆般的粪便。我和弟弟只好背着口袋出门,先在大院里,继而向外延伸,从后海沿岸到紫竹院公园。在田野实践中,我们意外发现除了杂草,多数野菜人类均可食用,有的甚至是美味。看来人和兔子差不多,处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线上。
一天下午,我和楼下的庞邦殿——比我小一两岁的男孩儿,为了改变我家兔子和他家母鸡的生存状况,决定大干一场。我们用铁丝做成钩耙,从1号楼的垃圾箱动手,一直搜到8号楼的垃圾箱。太阳紧追着我们的屁股,越过头顶,再翻到大楼后面。从八个垃圾箱中,我们总共捡到一百四十六个白菜头,战果辉煌。所谓白菜头,是北京人吃大白菜必先切除的根部,我们打算用来喂兔子。
在8号楼门口的昏暗灯光下,我们平分着白菜头,每人共得七十三个,装满两个水泥袋,无比兴奋,面如母鸡般通红,步如兔子般敏捷。
晚上九点我回到家,直奔厨房,把白菜头浸泡在水池里,一边刷洗一边跟父母讲述经过。他们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认为,在地球的食物链中还是有高低之分。不由分说,他们接替我的工作,把洗净的白菜头放进锅里,用清水煮烂,再对半切开,蘸着酱油,啃咬较嫩的中心部分,咂巴咂巴,大赞美味。我早就饿坏了,于是也加入这白菜头大餐。阳台上兔笼咚咚作响。


饥饿感正在啃噬我们的生活。浮肿变得越来越普遍。


它们胃口越来越大,而附近草地越来越少。我和弟弟越走越远,出了城门,深入田野,经常被乡下孩子驱赶。为了兔子,我们正耗尽口粮转化而成的有限能量。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线上,我们和兔子不是比谁跑得快,而是比谁跑得远。


我喜欢影片开始前短暂的黑暗,让人产生期待与联想;我更喜欢放映时断片的间隙,银幕或一片空白,或带圆圈划痕的胶片首尾,在突如其来的沉寂中,能听见倒胶片的机械转动,时而夹杂着蛐蛐的叫声。
散场后,随观众走出电影院,我总是很失望——不能跟主人公继续在一起,不能走向地平线以外,只有回到无聊的现实中。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说来,“大院”是居庙堂之高的外来户,“胡同”是处江湖之远的原住民;“大院”代表权力,“胡同”贯穿历史。


胡同构筑的迷宫、雨后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灯,让我这个在楼里长大的孩子心向往之。与楼房的刻板结构相比,那儿有一种平民的野性和自由。夏天,公用水龙头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诨,孩子追逐嬉戏。沿墙角拐进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满碎砖破瓦。那有另一种生活:祖孙三代挤在一起,骂骂咧咧,可粗粝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恋;还有左邻右舍那份真心的关切……从胡同深处回望,我竟会对大楼产生隐隐地敌意。这无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关:大楼代表着父权和秩序。


在她浑浊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恐慌,对老年对饥饿对死亡的恐慌。她迟疑着嗫嚅着,直到我告辞时才说出来:“我需要的是钱!”我傻了,被这赤裸裸的贫困的真理惊呆了。


我至今还能记得其中不少书的装帧品相破损程度及独特的气味。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和区域,有着不同的旅行路线。首先是纸浆的来源——棉花稻草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各地温差湿度,吸附四季的气息和饮食风味。每本书都有生命,都有各自的年龄、籍贯和姓名。


我对上海的印象是混乱的,其繁华程度令人吃惊,和北京相比,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但那繁华后面似乎藏着什么。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远离北京使我重新辨认北京,直到它的天地、界限及可能的外延。后来我满世界近乎疯狂地奔走,可追溯到这头一次远行。多年后我读到俄国诗人巴尔蒙特的诗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看太阳和蓝色的地平线。”我被这诗句一下击中了,廓清了自上海之行后在内心潜藏的旅行冲动。


我隐隐感到不安,是那种系错衣服纽扣出现在公众前的不安,既无法掩饰又来不及纠正。


屈大同是钱元凯的高三班主任,曾对他发誓说出身问题绝不会影响升学。于是钱元凯报考了清华大学,虽获华北考区总分第二名,竟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一九五八年九月,他到石景山钢铁厂当壮工,两年后改车工,他在劳动中坚持自学。由于爱好摄影,一九六八年他自制了照相机等摄影器材,后调到北京照相机厂,从技术员熬到总工程师,成为照相机技术理论的权威。
高考落榜后,他父亲对他说:“上学的机会是受人控制的,但读书与实践才是获取知识的主要课堂,在这个学校中学习的权力只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让学习成为一种生活的习惯,这比任何名牌大学的校徽重要得多!”这番话他一直记在心中。


他们的心愿就是进城读大学,彻底改变绑在土地上的命运。


八十年代是“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虽说阴影重重险象环生,但人们似乎充满希望,直到进入一个更让人迷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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