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花园的一部分,微微隆起一个类似地窖的东西。我想,这大概又是法国人的骄傲一一大酒窖了。她打开一扇低矮的歪歪斜斜的大门,看进去实在不像是酒窖。里面可以站人的空间似乎很小、很暗,惟一的光线来源就是这扇刚刚打开的侧门。假如关上门,里面必定是漆黑一片。她一边鼓励犹豫着的我们轮流进去看看,一边介绍说,这是当年中世纪监狱的一部分,是一个无期徒刑的囚室。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迎着前面出来的人,交替着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遇到一段齐腰高的类似石墙的围栏。昏暗中看去。围栏里面是一个地窖,地窖中间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深不见底。我们突然之间明白了,这就是我们带在旅途上重读的那本书一一雨果的《九三年》中描写的中世纪城堡地牢。
今天人们来到欧洲游览中世纪城堡,都会禁不住地带着欣喜赞赏这样辉煌的建筑历史遗迹。它的造型是如此独特,堪称完美;它的石筑工艺是如此精湛;它所携带的历史沉淀是那么丰富。你几乎不可能不赞叹。因为它不仅作为建筑艺术在感动你,而且它只属于遥远的中世纪。可是,读了雨果,你也无法不记住,城堡是中世纪旧制度的象征。它的沉重远不限于它厚重的石墙和灰色的视觉压力。这个在中世纪曾经非常普遍的地牢形式,才是城堡文化最沉重最触目惊心的一个部分。
我们来到这个城堡的时候,预想过我们也许会看到一些什么,可是,一点没有料到,就在我们一进城堡大门,就突然遇上了由雨果在1873年描述过的典型中世纪地牢。
正如雨果所描写的,真正属于牢房的这部分是没有“门”可以走进去的,受刑者是被“脱得精光,腋下系着一根绳子”,从我们被挡住的这半截石墙上“被吊到下面牢房里去的”。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地牢,规定每天只放下一大罐水和一大块面包。不论里面有多少囚犯,食物和水的数量永远不变,而且通常是短缺的。被关在下面的浑身赤裸的人们,就厮打着抢夺这有限的维持生命的资源。
最恐怖的,是中世纪地牢的典型设计,它只进不出。那就是我们看到的地牢中间的那个“洞”的作用。那是一个45英尺深的,按雨果的说法,“与其说是一个囚室,不如说是一口井”的地方。上层的囚徒终日在黑暗中摸索,谁从这个洞口“跌下去,就不能够再走出来。因此,囚徒在黑暗中必须小心。只要一失足,上层的囚徒就会变成下层的囚徒。这一点对囚徒很重要。假如他想活着,这个洞口意味着一条死路,假如他觉着活得厌烦,这个洞口就是出路”。那些终于抢不到面包和水的囚徒,就会很快进入下一层。而上一层的囚徒,就始终在这个洞口的恐怖中苟延残喘。你无法想像从这些囚徒身上,还能找到一点作为“人”的感觉。
这不仅是雨果对地牢的描述,这是他对旧制度的评介:“上面一层是地牢,下面一层是坟墓。这两层结构和当时社会的情形相似。”
不论在什么地方,留下来的往往总是上层的历史,而芸芸众生常常是被忽略的,越早就越是如此。在野蛮的年代,从历史记录的角度,不会有人关注普通的生命。甚至直到我们自己经历过的历史,假如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要从书中去重读,就会发现,今天的历史学家依然是在热衷于剖析上层的路线斗争,派别的此起彼伏。我们目睹的主要历史场景在书中会大块大块的消失。因为几乎很少有学者再愿意耗费自己宝贵的学术生命,去关注和记录那些无以计数的、被碾为尘土的最底层的个人生命。
法国的中世纪,幸而留下了这样的地牢。看到它,人们就必须看到里面曾经有过的生命。
对面不远,就是城堡住宅的入口。我们接着就参观了城堡内部的上层生活。上品的古董家具,精美的挂毯、绘画和工艺品,满架满架的书。虽然,我们看到的这部分内容的主人,已经是最后临近法国革命前的主教。在那个时候,随着历史本身的进步,这里已经是纯粹的住宅,不再兼有司法的功能。但是可以想见,在地牢依然在使用的时候,这个城堡里的生活品质也是如此优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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