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懒懒踏过,在路上点着浅浅的梅花
-- 《沉默》
我倚着伐倒的树干
槭槭的树声不止地流过
-- 《逝水》
飞雾飘过了濛濛的街道
有人急急走过,走过
一盏又一盏凋萎的街灯
那影子就像是一柄生锈的斧头
砍断了沉默,沉默的记忆
-- 《花落时节》
我们只想到,如何静静地苍老
-- 《崖上》
但回头却是新绿的垣堞——
你曾翻身跃岀的短垣和矮堞
一朵白花握着时间的静寂
已经从石阶伸向井湄了
-- 《青烟》
他是没有归途的雁,没有归途的
扬起又落下的灰尘
打开又关闭的窗
-- 《在黑夜的玉米田里》
不是灯灭或灯燃的惊喜,谁在
巨大的钟磬天末的风里
纺织着视线和荆棘的布?
而且什么是刹那?也许静止和
奔走依然是一只水果的两面
向南的多了些阳光,北侧多雨。啊形象
-- 《微辞》
总是一排钟声
童年似的传来
-- 《十二星象练习曲》
假如我能为你写一首
夏天的诗,当芦苇
剧烈地繁殖,阳光
飞满腰际,且向
两脚分立处
横流。一面新鼓
破裂的时候,假如我能
-- 《让风朗诵》
那时你便让我写一首
春天的诗,写在胸口
心跳的节奏,血的韵律
乳的形象,痣的隐喻
我把你平放在温暖的湖面
让风朗诵
-- 《让风朗诵》
般浮在坐标纸上
她开始唱歌,其声也
细微若花在雾中开合
若鱼网缓缓沉没
若柳叶被月光拂击
若霜降落。其辞曰: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
-- 《水神几何》
《给时间》
告诉我,什么叫遗忘
什么叫全然的遗忘——枯木铺着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烂在暗暗的阴影中
当两季的蕴涵和红艳
在一点挣脱的压力下
突然化为尘土
当花香埋入丛草,如星殒
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又如一个陌生者的脚步
穿过红漆的圆门,穿过细雨
在喷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虚无的雕像
它就是遗忘,在你我的
双眉间踩岀深谷
如没有回音的山林
拥抱着一个原始的忧虑
告诉我,什么叫做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廷陵季子挂剑》
“季札之初使,北遇徐君。徐君好季札之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
-- 《史记 吴太伯世家》”
我总是听到这山冈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飘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寒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才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芰: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予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竟使我变成
一介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诉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子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郭厚过的我
《流萤》
上
蜈蚣的毒液,荆棘的
荫凉布满了退潮后的肤色
断桥以东是我摊开的黑发
我伪装成疲倦的归人
打着双桨
划进这个仿佛陌生的河湾
怀里揣着破旧的星图
今夜风大
叶密如许我还能窥见
酒菜完毕坐着饮茶的仇家
中
这橘花香的村子合当
焚落:烟雾要绕着古井
直到蛙鸣催响。我们从
灰烬上苏醒
鸟逸入云。寂
静
我的白骨已经风化成缺磷的窘态
雨前雨后,却也
十分忧郁十分想家。这时
总有一点萤火从废园旧楼处流来
轻巧地,羞怯地
是我仇家的
独生女吧,我误杀的妻
下
故事是没有结尾的故事
铙钹击打着亡魂的
节日。桃树照常生长
当我因磨刀出汗
山坡泛白,水为沉舟而荡漾
酒在壶底变酸,泪映照
好一队队候鸟迁徙于新降,熟悉的霜
我的悼祭者流落在外地
有的打铁,有的卖药
《预言》
我们即将进入浑沌和痉挛的
生命情调。有风有雨,也有
抽搐的河流在肢体的
四个方向奔走
喧嚣和安宁同时爆炸
这是最后的构成
我们舒如地切过,如夕阳之于
石榴的丰满。为草木虫鱼
为桥梁的方向,为鞋
为袖,为足迹
你也曾兴革如好文化的唐
而我是你的演变:
焚烧的五代
(山在浅滩外解衣
试水的温凉)
当季节遁走
你知道果树林的呼声?
在错愕的斧斤声里
我们即将进入
水蝇一般琐碎而且
短暂的生命情调
《瓶中稿》
这时日落的方向是西
越过眼前的柏树。潮水
此岸。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从花莲开始——那时
也曾惊问过远方
不知有没有一个海岸?
如今那彼岸此岸,惟有
飘零的星光
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
照我疲倦的伤感
细问汹涌而来的波浪
可怀念花莲的沙滩?
不知道一片波浪喧哗
向花莲的沙滩——回流以后
也要经过十个夏天才赶到此?
想必也是一时介入的决心
翻身刹那就已成型,忽然
是同样一片波浪来了
宁静地溢向这无人的海岸
如果我静坐听潮
观察每一片波浪的形状
并为自己的未来写生
像左手边这一片小的
莫非是蜉生的鱼苗?
像那一片姿态适中的
大概是海草,像远处
那一片大的,也许是飞鱼
奔火于夏天的夜晚
不知道一片波浪
涌向无人的此岸,这时
我应该决定做什么最好?
也许还是做他波浪
忽然翻身,一时回流
介入宁静的海
溢上花莲的
沙滩
然则,当我涉足入海
轻微的质量不灭,水位涨高
彼岸的沙滩当更湿了一截
当我继续前行,甚至淹没于
无人的此岸七尺以西
不知道六月的花莲啊花莲
是否又谣传海啸?
《问舞》
你有可能像那黄昏七点钟的莲吗?
当一只青蛙跳入湖中,你有可能
像那朵醒转的莲,在暮色里
轻摇一下,左右晃动如曩昔之舞
巍巍凝立于我屏息之间
此刻夏天的露水未到绿草地,而且
八面无风,天上只见一颗星
你有可能像彼时的莲如此接近我
可又如此与我烟水遥隔吗?
我想你是可能的,我怕你是……
甚至在浓密如发的树影中
沉静的深巷里,当隔墙仿佛
有一片果树林在窃窃布置一场舞剧
在期待一声拔高的笛,这时
你有可能像十一点钟的扶桑吗?
当一只麻雀因为释迦之蒂落
惊醒在自己的翅膀上,随即
掩回,没入夜色里
你有可能像那朵扶桑吗?
其情绪也绛红,且能够
照见旅人的颜色,如异国之舞
乃是我所未曾目睹亲见的
其神色也壮丽浑成而温柔
介乎小雅大雅之间,且能
美我之仁刺我之暴
甚至以光的升降和游移
描摹我们先人的迁移,战斗,和休息
我相信你是可能的
《答舞》
在荷叶的这一边
一些些兴奋和倦怠,我们
谈论着夏天和秋风的方向
阳光明亮。在荷叶的这一边
一起观察飞鸟如何停止在花上
学习一些些摇曳的平衡的技巧
这一生久远又长这一生
你刚刚开始察觉到
我为你讲解几个诗词常见的典故
在荷叶的这一边,有时以历史的
兴衰为比喻,有时以博物的
荣华颓废,有时使用
艰深的英文术语
有时静默
看你
这一生久远又长这一生
你已经完全察觉到
明天是一种微微的飘摇,明天是
一种发生,开始,结束,永远
你将单独诠释这短暂的时刻
以具象诠释抽象,右手一翻
使用的是我佛大悲的手势
这是你一生之舞,允许我
以抽象诠释具象
我不再使用典故
《芦苇地带》
一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
在离开城市不远的
芦苇地带,我站在风中
想象你正穿过人群——
竟感觉我十分欢喜
这种等待,然而我对自己说
这次风中的等待将是风中
最后的等待
我数着阳台里外的
盆景,揣测榕树的年代
看清晨的阳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台湾菊
那时你正在穿过人群
空气中拥挤着
发光的焦虑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见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壶
触及髹漆精致的彩凤双飞翼
和那寓言背后的温暖
满足于我这个年纪的安详
我发觉门铃的意象曾经
出现在浪漫时期,印在书上
已经考过的那一章
我翻阅最后那几页
唯心的结构主义,怀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适合你,只知道我不能
强制你接受我主观的结论
决心让你表达你自己
二
决心让你表达你自己
选择你的判断,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断
你的选择,岁月
是河流,忽阴忽阳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闪烁的得失
甚至我必须
向你学习针黹
一边钩毛线一边说话
很好很闲适的神色
只是笑容流露出
些许不宁,有时
针头扎疼了缠着线团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样
强自镇静的,难免还是
难免分心
那是一个寒冷的上午
我们假装快乐,传递着
微热的茶杯。我假装
不知道茶凉的时候
正是彩凤冷却的时候
假装那悲哀是未来的世界
不是现在此刻,虽然
日头越升越高,在离开
城市不远的芦苇地带
我们对彼此承诺着
不着边际的梦
在比较广大的快乐的
世界,在未来的
遥远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声中
听到你如何表达了你自己
我知道这不是最后的
等待,因为我爱你
《禁忌的游戏 1》
午间
树叶在纱窗外轻轻摇
摇一种情调,无从了解的大罗曼史
(G弦不易控制,她说。头发向左滑落)
垂眉看无名指困难地压着格拉拿达的风
一个修女在窗内咏诵玫瑰经,偶然抬头
远方正缓缓走过一匹流浪人的马
那马走得好慢,她已经拨完十二颗念珠了
流浪人自地平线上消逝。罗卡尔如是说……
这时靠农牧场那边的木瓜树
正在快速结果。午间的情调
又髣髴负载着累累的静止
十二年髣髴也是静止——
她终于学会了G弦,甚至
能够控制那种美好的音色了
我听到,于是我听到苦楝一边生长
一边抛落果子的声音:起初
那辞枝和触地的时间是短促的
七年后,十二年后那距离越拉越长
(我们用春天的雨丝度量,而我
几乎无法忍耐那一段分割的时间)
苦楝垂直穿过五线谱的刹那
和刹那,点点的低低的苦苦的
一点比一点低,一点比
一点苦的声音
而终于跌落在地上了。她抬头
看我忧郁地听着听不见的树叶
在纱窗外轻轻地轻轻地摇——午间
一只白猫在阳台上瞌睡
去年冬天的枯叶拥在阶前
很多年以前的枯叶堆在心里
“终于学会了G弦” 她说:“这样子——”
微笑用无名指轻易地,草原地
压着格拉拿达的风……
诗人开门走到街心,静止的午间
忽然爆开一排枪声,罗尔卡
无话可说了,如是仆倒
人们纷纷推窗探看
翻倒了好几盆三色堇
烈日下有一棵覆地的苦楝降八度
沉默地结束了一段早夭的大罗曼史
《禁忌的游戏 2》
在远远的地方,河水因为一场新雨
而充沛于开始转红的枫林后面
我能够听见鳟鱼呼唤着彼此的
声音,听见晚烟报知秋天的
丰盛和落寞,然而有一种
宁静的情绪比所有的声音更响亮
而且更肃穆——在远远的
远远的地方
允许我又在思索时间的问题了。“音乐”
我有左手按在五线谱上说:“本来也只是
时间的艺术。还有空间的艺术呢?
还有时间和空间结合的?还有……”
还有时间和空间,和精神结合的
飞扬上升的快乐。有时
我不能不面对一条
因新雨而充沛的河水
在枫林和晚烟之后
在宁静之前
有时你无法寻到我的踪迹
(即使你努力寻找)有时
夜晚正缓缓地降落在山谷这边
一支号角在城堡里
果敢地吹,我有一条路
可以直接到达死灭和永生
你可能寻到,在幻想的
草原上,在梦的边缘
在泪在血
我难以相信,难以相信这是逝者之歌
浮沉在一些简单动人的传说里
作为谣言的伴奏(有一支号角
城堡里吹):人们环立倾听
直到马队的蹄声从市镇的四面响起
而且越来越近,人们
乃无辜地散开
“是有一种时间和空间
和精神结合的快乐”诗人说:
“飞扬上升的快乐”
在远远的地方
河水因新雨而充沛
髣髴是宁静
而我听到
一种更宁静的情绪比所有的声音
响亮,一种浅浅的愤懑是真实
是小小的呐喊,在梦和记忆的边缘
在泪在血
你如何忘怀那真实——
通过芦苇的筹备,星辰和
树的私语,月和海水的
作业——如何忘怀一条街道
一些水果和酒(即使
你可以)我不能想象
那枪声引导的死灭和永生
当我走进一片开始转红的
枫林,我不能想象
这是逝者之歌,浮沉在
简单动人的传说里
作为谣言的伴奏——
有一支号角
城堡里吹
《禁忌的游戏 3》
试着来记取
一份伟大的关怀,在格拉拿达
试着记取你们的语言和痛苦
绿色的风和绿色马,你们的
语言和快乐——你们偶然快乐
——在河岸醒转的树林外
小毛驴的蹄声,此刻,响过酒和收获
她希望与你交谈,使用多音节的单字
与你交谈(也使用手势)
她打听教堂坐落的方向
虽然这并不表示她如此年轻
就已经了解宗教的格拉拿达
啊圣∙麦柯,请你收留
一个善良好奇的女孩
带她长大
教她在倾听钟鸣的时候
听到一片更深的历史底叹息
记载在教科书不显著的地方
在橄榄窗彩色玻璃的反面——
那是农民的汗
兵士的血
教她认识河岸上一排无花果树
有一阵风曾经来自集结的城堡
曾经迫害那礼拜日出门的少年
(爱情和她的小帽一样鲜洁
他能够背诵罗尔卡的新诗)
少年曾经卧死在这一排好看的
无花果树下,来不及流淌
那农民的汗和兵士的血
教她倾听并且认识这些这些
然后你可以把她还给我
一个过激的异教分子
我们将费上整个冬天
学习修辞和语意,然后
把修辞和语意忘记。我们
用一个春天的时间旅行
并且在夜晚的旅店里讨论
格拉拿达的神话与诗。我们
从事田野的调查和访问
一起度过那漫长的暑假
搜集民歌和谚语。而秋天
将发现我们在红叶的窗户里
整理着农民的汗和士兵的
血,小毛驴的蹄声
将响过酒和收获
你将会喜爱这么一个善良好奇的女孩
啊圣∙麦柯,试着来记取
一份伟大的关怀
《禁忌的游戏 4》
冷冷的阳光照亮一条承溜
好安宁:居民也许都在读早报
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消息
足以破坏这清晨的空白——
苟延的蚊蚋是发光的一些线索
缓缓地飞着。甚至没有风
我坐在格拉拿达的边缘
思索着诗人流血的心
一支吉他斜置在酒店墙角
屋子里漾着昨夜柴火的余温
我对自己说:“音乐最多只是
故事的装饰,韵律和节奏都是”——
音乐逸失的时候(譬如说此刻)
故事还在,英雄栩栩若生
他一度道别的人也还在
在有花的院子里梳头
假如音乐真适宜为爱下定义
爱难道也是生命的装饰而已?
我思索着,街心有几只灰鸽子
在散步啄食。那里曾经流血
“爱,当爱逸失的时候(譬如说
此刻,或者明日,他年),生命
还有可能继续?”有人坚持
爱乃是生命的全部
我思索着,坐在
格拉拿达的边缘
一匹毛驴自街道那头走来
后面跟着一名惺忪的男子——
他昨夜曾经散布了六个谣言。然而
“爱逸失的时候,生命应当还可以
完成。”我快乐地朝向这个结论进行
英雄还在学习越野和爆破
即使他在异乡阵亡,或仅只
被早晨的马队格杀,那一度跃动的
生命活在比格拉拿达更远的地方
他一度道别的人也还在
在有花的院子里梳头
这个结论使我感觉满意
抬头看冷冷的阳光照亮
一条承溜,推桌起立
有人拾起屋角的那支吉他
重复着遥远遥远的大罗曼史
我喜悦地走向鸽子啄食的地方
那名赶毛驴的男子(他昨夜
已经散布了六个有关于我的谣言)
回头对我招呼,惺忪地
吉他声忽然中断
一排枪声……
《郑玄寤梦》
“建安五年庚辰即西元二〇〇年”
春天的晚上,酒后……
圣人不死:“起起,今年岁在辰
来看岁在巳。”梁木其坏乎?
推窗看庭中一棵开花的奇树
石砾在新月下闪着微微光明
墙外更是万顷千里的黑暗
袁绍和曹操相拒于官渡。起起
兵戈在茫茫之水涯呜咽
那时少年为小吏,在家乡
听讼收租——这岂是我北海郑康成
千秋万岁的事业?想当年文王断质
两造不及开口便揖让而回
讼期无讼讼生讼……
圣人之死也久矣。想到
击壤作息饮他自凿的井水
我羞于做一名斟酌较量的啬夫
何况孟子以井田说滕文公:“若夫
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可是
新莽试之戛戛,大谬不然
书中想必还有些尽善的道理吧
世人不甚知之,也许在九章算术
扶风马融召我到楼上,问我
均输盈不足于析疑质询的斜晖下
夕阳前,关西学术大略如此
我辞归出门,先生喟然曰:
“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扶风之于我
毛诗一端而已
再造了我的心志怀抱
我放弃韩婴诗云子曰内外传
转学毛诗二十九卷,辅之以鲁齐遗说
训诂扶风之所不及。淇则有岸矣
隰则有泮矣——然则
即令我和子游子夏同列
孔子的门墙,圣人恐怕也会说:
“起予者玄也!”恐怕会的。然则
比诸颜回,宰我,冉有三四子的
专长呢?我北海郑康成,我曾
一拒何进之辟,再谢袁隗之表
耕读东莱——
颜回居乱世,德行狷狷亦复如此
如此而已,至少我各有闵子骞差不多。政事
我曾以算术干扶风(前面说过了)
猜想不会输给端木赐之流。七十岁那年
我在大将军府中以一介儒生
饮酒一斛,奚落博学的汝南应劭——
“仲尼之门考以四科,”我笑
对他说,“回赐之徒不称官阀”
拒收做过官的人为弟子。可见
我言语亦绰绰专对有余。我
北海郑康成垂垂老矣
今夜是温暖的春夜。应劭那家伙说的是——
“春官为木正,”这时节
不免是万物向荣的时节了
庭中一棵开花的奇树站在微风中
芙蓉在池塘里沉睡等待天明
中国在我的经业中辗转反侧。“起起”
孔子以杖叩我胫,说道:
“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
岁至龙蛇贤人嗟。以谶合之
知我当死
《学院之树》
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冬阳倾斜
温暖,宁静,许多半开的窗
拥进一片曲绻凶猛的绿
我探身端详那树,形状
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间
一组持续生长的隐喻
剧痛的叶荫以英雄起霸的姿势
稳重地覆盖在牧歌和小令的草地上
屏息安定,乃有千万只金凤之眼
仰望天上慢慢飘流的鱼状云,又
如大航行时代错落兀立甲板上的水手
在长久节制的寻觅过程里
凝视平静燠热的海面,北回归线之南
南回归线之北,不期然
发现一群季候性的水族
正沉默地向西泅游
“彩色蝴蝶,”一个小女孩轻声
惊呼道。我回头看见她
恋慕地(肯定是教授的女儿)
瞪着身边一扇半开的窗说:
“我想要这只彩色的蝴蝶——”
我们趋近那憩息的三色
两翅叠合在梦里:“我想
把它捉到,我想然后我想
轻轻将它夹在书里。不疼的”
不疼,可是它会死
留下失去灵魂的一袭干燥的彩衣
在书页的拥抱里,紧靠着文字
不见得就活在我们追求的
同情和智慧里。我低头看那小女孩
淡淡的黑发浅浅的眉,有一天
她将成长在书里,并且倚窗
注意到一棵奋起拔高的树,惊奇
以无数垂落的手势诉说同情和
智慧,凤眼仍然仰望天上的云——
因岁月而带着慈蔼的神色
——像旗帜一样招展着,又像
成群的彩蝶在春天的风里飞
“那时我是老人了,”我说:
“然而我会永远认得你”
她开心地笑:“你喜欢看
一串一串的肥皂泡么?”
对着半开的窗子
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冬阳倾斜
温暖,宁静。那小女孩
勾起一串斑斓的泡沫
吹向虚无。薄薄的幻影逸入
罩满猛绿的庭院,如刹那的美目
瞬息眨过交错的日光
消逝在风里
我两手扶着栏杆外望
一串又一串的泡影从眼前闪过
那棵树正悲壮地脱落高举的叶子
这时我们都是老人了——
失去了干燥的彩衣,只有苏醒的灵魂
在书页里拥抱,紧靠着文字并且
活在我们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里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什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悯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什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相信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着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
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
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髣髴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复,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
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
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
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
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
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
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
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和,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急流》
1
急流在林木中,云在漩涡之上
我从水边回头张望,透过短短的
芦苇,你坐在小木屋的窗前:
我想这是宇宙的拂晓
星星陆续隐退
将广阔的寂寥
交还给岁月——
鱼在上游繁殖,熊在冬眠
在去年的暴猛挫伤中沉睡
对岸一缕炊烟缓缓升起
安详如笛
我把小帽留在石梯上
头发在露水里泛白
坐等凫雁掠过江面,听鼓声
微微沉没木桥对岸
阳光如弋矰的箭
2
这是大地黄昏,时间以
复眼注视急流的重重心事——
无数打了又解的结,解了又打
在针叶林下旋转弛散
漂向大海。如同昨日
另一个年代的秋天
昆虫在堤上嘶喊,阶前
苔藓积得比意念更深
炉火的颜色明快,如酒
你随意翻看一本廊下
捡到的画册,我校对
早年结集的批评论文
菊花在茶几上沉沉欲落
夕阳伸手托住它
你的眼光
《仰望——木瓜山一九九五》
'But my pride was soon humbled, and a
sober melancholy was spread over my mind
by the idea that ... whatsoever might be the
future fate of my history, the life of the
historian must be short and precarious.'-- Edward Gibbon
山势犀利覆额,陡峭的
少年气象不曾迷失过,纵使
贯穿的风雨,我在与不在的时候
证实是去而复来,战争
登陆和反登陆演习的硝烟
有时涌到眉目前,同样的
两个鬓角齐线自重叠的林表
颉颃垂下,葱茏,茂盛
而纵使我们的地壳于深邃的点线
曾经轮番崩溃,以某种效应
震撼久违的心——
髧彼两髦
实维我特。我正面对着超越的
宁静,在这里窗下深坐
看大寂之青霭晨光中逍遥
闲步:
北逾奇莱
南止于能高山之东
衣领挑达飘扬
然则高处或许是多风,多情况的
纵使我犹豫畏惧,不能前往
想象露水凝聚如熄灭的灯笼
鸟喙,熊爪,山猪獠牙,雷霆
和闪电以虚以实的声色,曾经
在我异域的睡梦中适时切入——
多情的魇——将我惊醒,听
细雪落上枯叶,台阶,池塘
《行路难》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卢照邻”
一辆驴车困顿地滑下街心
我站在黄土巷口,张望着历史
看到一群影子扭曲在红墙上
干燥斑剥,其中仿佛有我:
被层层包围在标语牌下,瘦削
不胜春寒。人们向我挤压过来
倾斜的体温逐渐感动了我的骨血
我回头辨识左右,发觉那是重叠的黑影
而墙上的形象是假的,我乃了悟
我陌生,孤单,渺小,虚幻
不免在秦中自古的夕阳里抖索
这时又有一辆驴车驶近,并且
在我身边停驻。红墙上多了
一条闪烁的鞭影,和疲惫的驴头
赶车的人纳入忽然掀起的喧哗中
指点着我的背,一陌生的魍魉
映在撕毁的大字报上。然而远方啊
远方突兀是黄昏的浮屠
一雁舍身乃见塔势出如涌
在交错的槎桠后,暮霭当中
苍然如诗的荒凉,如功名颓唐
不可了悟的净理,佛的叹息:
千骑在古代的槐荫下驰骋
坚实的土地踏成灰尘和泥泞
长鞭垂落,群众渐渐宁静了
倚在脚踏车前端详一片斑驳的
红墙,因为我的影子倾斜地抛在
那标语牌下,而且扭曲,折断
他们在背后宁静地打量着我
细数日晷的纹路。驴子闭上眼睛
群众渐渐散开并且恢复了正常
低声交谈着,但我知道
他们的兴趣在板栗,烟卷
面粉,白菜,盐,猪油
在关外的雪,牧草,河泛……
我凝望巍巍的雁塔。他们的
兴趣不在塔也不在我
君不见慈恩寺塔风凄迷
鬼匿神藏诗魂啼……
我在塔前落魄地搜寻着,辨认
一些遥远的年号,漫漶的字迹
他们曾经结伴来过,在春日里
薄醺的才具和华丽的衣裳,人生
得意马蹄急,讨论应制诗的涵蕴
挑剔新科榜首的门第,带着鄙夷的
神色,典故可能有问题,声韵
拗捩,何况书法也险象丛生
“这怎么可以?”一个说
举杯就唇,又严重地叹了口气
寺外围坐些黑衣的老者,烟杆
冷冷指着黄土,新叶随风颤抖
看那人收拾地上的绣像小说
把罗通扫北捆起来绑在脚踏车上
那面容是我所无从记忆的,不是
衰老也不年轻,没有欢乐也没有
忧愁。那面容极端熟悉——
我在书本上看过,揣摩想象过
摆渡的,拉车的,放马的
在古代逃荒,在现代挂钩串连
他识字,看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看过工人,农夫,兵士,他抬眼
惊讶地——他看过我了
我两鬓灰白如异乡人,而我
本是千里跋涉来到的异乡人
在阴凉的塔影下独立,张望着
历史的灰尘,泥泞,和血迹
我听到干戈碰撞的铿锵,突围的呐喊
火舌饕餮的吞噬,屋梁倒塌的声音
雷霆,霹雳,豪雨,狂风
难民的流亡曲
君不见灞水西头乌云急
官道冥冥柳条湿……
野烟在水面依依道别
摇荡分离复纠结相聚,泪水
落在沙洲,当夕阳聒噪过群鸦
微雨的桥梁乃沉入叹息。这时
河东的自由市场也慢慢散了
人民安静地向四方移动
进城去开会,或者到野外去
去执行某种轮值的义务,也许
回家点灯修补另外一盏灯
在梦里把自己摇醒,追求
另外一场摇不醒的梦:
攻击昔日的城堞,爆破
焚烧,摧毁,并且对着火光
和残垣欢呼,然后聚在一起
决议认错。他们勇于承认错误
但决不后悔
我枕着寥落的忧伤思维
想象子夜我犹站在灞水桥头
我向黑暗道别,折柳示意
微雨是天地有情的泪,淋湿了
行人的旧衣。我推窗外望
微风无雨,三月的星光
闪烁,飘浮过沉默的北地
啊中国!铁栅门下一名卫兵在踱蹀
放哨,在摇曳的柳影里伫立
我这样久久看着子夜的庭院
墙外黑暗的屋顶,云在天空追赶
新月忽隐忽现,这么安静寂寞
百里之内没有人失眠,甚至
没有任何翻身呵欠的声音,除了卫兵
悄悄的踱蹀,久久伫立在古老的
多情感而又无比坚忍的土地上
我专心倾听着,张望着,想辨认
一点声音,把握古城的脉搏
苍黄黝黑但永不死灭的面貌
想穿过夜色勾划黎明,寻找
盘庚流浪通过的地平线
黄土高原上幽幽的火种
西伯戡黎留下的灰烬,沿途
宿命的白骨,残落在黍稷田里
那是吸尽漂杵的血流的土地
曾经肥沃如家乡,如今干燥
枯裂,在无数的杀伐和惊雷之后
在愚昧,骄纵,和冷漠里
这是一片沉寂的揶揄
新月在层云间躲藏,星光
嘲弄着露水,柳条泛白
发青,卫兵换班。我似乎
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浑浊的碰撞,挂钩,串连。早晨的
火车在出发,过渭水蜿蜒西旋
然而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
行人彳亍欲晓天,昔日
千骑骄骁处,惟今寒
雾藏野烟。君不见
我驻足,听到钟声成排越过
头顶飞去又被一一震回
-- 《介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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